一级隔绝

勿将创作的冲动以为是创作的才华。
/南吕十七,憺思归兮/

【瓶邪】胡不归(上)

     
*当成独立小短篇看也可以。
     
     
他们此刻正跻身于一座狭窄又不住地漏着凄风的山洞之中。
     
   
此前吴邪追着张起灵坚挺的背影一路跌跌撞撞地跟上了长白雪山,腿上费力地一抬一蹬跋着步子,嘴里吭哧着气还能隔三差五地朝张起灵搭话,任是旁敲侧击还是气不过之下直言撒泼,统统往张起灵耳边招呼,总归是心里郁结着一股闷气,这股气七拉八扯地纠缠着就拧成了一股死劲,认定了偏要跟张起灵过不去,恶狠狠地想着即便得不到应答也要烦死他。张起灵这尊大神倒是一派老僧入定的悠然模样,修得耳根清净,脚下也走得生风,笔直得刀韒一样的身形一往无顾地走在前头,肩头都不曾晃动一下,仿佛是风雪之中插在山岩上的一座路标,为吴邪指明了前行的方向。
    
     
这世上的路是走不尽的,天却是会黑下来的,人也是要歇息的。搭好了帐篷吴邪便猫起身子头一个缩进去,眼睛一直粘在张起灵身上,生怕转个眼珠的功夫就被他跑了人影了。吴邪闷闷地生了一会儿他的气,却终究耐不过对他的担心,从心底里挖出的问题经嗓子尖蹦出来,一呼噜往张起灵身上倒。张起灵不答,他就生气,过一会儿自己气消了,又凑过去问。他已近无从记得花了多长时间才渐渐入睡的,最后记得的只是沉沉在朦胧的睡意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小哥,慢慢便呢喃着消弥了,一头扎进了漆黑的无意识的深渊。
     
     
结果他这一觉醒来,浆糊似的眼神四下环寻一番,发现没了张起灵的人影,顿时全身绵绵昏软扫荡而空,跳起来就扑到帐篷外面,却见外头天地偌大,白茫茫的一片干净又荒芜,唯独不见那个人的身影。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帐篷里面,发现张起灵竟将仅有的燃料、干粮与医药物资尽数留给了自己,只身唯带着一个小包袱挺进大山,俨然有自寻死路,长眠深山的意味,猛然一看还挺悲壮,再细细一觉吴邪只有大骂狗屁二字。
    
    
吴邪将东西打个抄全塞进包裹,背起来,走出帐篷。地上一层未消融进去的松松软软的飘雪像泡沫一样绵软,把他的鞋子整个吞没,踩在脚底下的积雪却像岩石一样瓷实。天空算得上晴朗,光线落在雪面上泛起一层亮堂的反光,又漫射进他的瞳孔里,透过视网膜反复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晕头转向,眼前是一堵光秃秃的白漆粉刷的墙壁,耳边阵阵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试探地找准了个方向迈步走去,没了路标,只能没头苍蝇似的盲目地往前怼,心下一片茫然,也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向前还是往后,上山还是下山,他的念头里想要的是去找张起灵,却不知道何处去找。
     
      
他在雪地上不断地行走着,尽力地跋动脚步,天空还在往下飘着雪花,不过是靡靡细雪,定睛看去分辨不出是在下还是没下。但实际上是在下。雪落在前行的来路上,落在他后脚跟踩出的浅坑上,也扑扑簌簌落在他的肩头,轻飘飘地把他往地底里压下去。
      
      
他就这样提着沉重的脚步深深浅浅往前走,身体已经走去了,思维却还停滞在后面,笨重地挪动了两下,就突然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搅拌器里了。他没法思考了,半般失落与焦躁的情绪也被寒冷摧残得麻木,恍惚间觉得就想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这一片苍茫的尽头,然后精疲力竭地倒下,悄无声息地流失了最后一点生气。他脑子里萦绕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不经意间来到了悬崖边上都毫无察觉,踏出去的一脚踩空,整个身子便像一粒弃石那样重重地向底下的雪绒摔去。
      
      
幸好这个悬崖不深,底下积雪厚实,吴邪直直地摔进雪里, 猝不及防啃了一嘴的雪泥,几乎呛进食管里,口鼻也都被冰雪掩盖,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差点窒息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深雪埋住,厚重的积雪像层层棉被盖住他的身体,他心头立刻地惊骇大作,像爆炸一样汹涌地震响在大脑里,憋着气手舞足蹈地胡乱挣扎一气,手脚滑稽而笨拙地划动,想要扒拉开积压在身上的雪沫够到上层辽阔的空气,抓到一抹轻松的呼吸,却无论如何努力都摆脱不了铁一般冰冷的羁固,无力得像沦陷在棉絮中不断翻滚的一尾脱水的鱼,挣扎无济于事,反倒使得自身在掩埋下越陷越深。动弹之间泄了憋住的气,冰雪更深地灌入他的口鼻里,他拼了力气喊救命,却不知道这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茫茫雪带,有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呼喊。
      
     
就在他几近缺氧的时候,突然感到向上扒拉的手被人一把扯住,随即那手上使一股大劲便将他从雪里捞了起来,待他从雪里打着摆子爬起来,发现面前站着的居然是先前无端失踪了的张起灵。即使张起灵瘫着一贯索然寡味,无悲无喜的脸,吴邪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脸上的极淡的一丝不悦。猛然在意料之外再见到了张起灵,吴邪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问他怎么会在这,张起灵却轻巧地简简一言避开问题,只说听到了他的呼喊声。吴邪注意到张起灵以不正常的姿势耷拉着的手腕,再抬头一看头顶的悬崖,才明白张起灵准是听到声音便不管不顾地从悬崖上直跳下来的。
      
     
风雪渐渐地大了,洋洋洒洒地迷了人眼。张起灵说了句跟上,便走在前头,辟开一条路寻着山里更深处走去。
     
      
在雪地里气哄哄地瞎闯乱撞了一通,又被雪埋了一回,吴邪实际上没有剩余多少力气了。狂风一旦卷席而来,在山崖之间拖声压气地旋荡令人发惧怵的长长的啸吼,整座起起伏伏延绵不绝的群山就会淹没在萧索与阴森里。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光秃秃的山鞍处,不久离开了悬崖,步入一片缓坡,四周连棵树木也无,上头是高远湛阔的天空,下面是无际铺延的雪地,天地之间空旷又辽大,寒风突显得愈发肆虐,脚下的积雪也愈发厚实,吴邪一脚踩下去,雪就会及至脚踝整个吞没,需得费力地拔出来,再往前迈上一步。
     
  
飘雪和着风扑满了他的脸颊,他也顾不上去擦,只能用手在眼睑仓皇地抹了一把。风雪势大,能见度也很低,他都快看不清四周的光景了,只看见前方张起灵的身形在一片飘渺的白色中伫立着。张起灵笔直的脊背再一次成了唯一的路标,坚定而稳健地引领着他,在古墓里是这样,在雪地里也是这样,在吴邪的概念里,似乎永远不会倒塌,即便是死亡,也是无声无息地支撑着,化为一尊石头挺拔地杵在那里。吴邪于是紧盯着张起灵刚锋一样的脊背,眼里只有他墨色的背影,三步一踉跄地追随着他。但是毕竟他的精力用力了,即便努力地追赶,他仍然发觉张起灵与他身前的距离越来越远,目光落下去看见雪地上那一排鞋印渐渐地一点点变长。
     
      
他的脚步越来沉重,腿上的肌肉已然酸软无比了,每走出一步都要提起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力气。他不敢开口,又害怕被张起灵抛下,只得咬着牙槽坚持。然而不知张起灵是如何发现了他的窘境,猝然停下来了脚步,回身看向他嗤着粗气东拽西歪的样子。墨黑的眼睛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由他狠狠地喘匀了几口气,然后伸过那只没有折的手去,等待他迟疑了一下再慢慢地把手叠上去,就这样牵着他的胳膊继续走去,还着意轻缓地放慢了步伐,终于使得吴邪能勉强追上他。
      
       
他们没有跋涉一会儿,找到一处山洞就钻了进去。这个山洞地处缓坡之下,虽然阴暗却很好的背风,低矮又狭小,入口只容得下两人猫着脑袋并肩进入,进去里面宽敞一些,往里走不了十多步就到了底。但总归是有了处栖身之所,把他们与外面的风雪隔绝开来。他们把各自身上的包裹放下以后,拿出燃料生火,等待着火苗颤巍巍地燃烧起来,然后便就近着这一点势微的冓火靠着包袱坐了下来,歇息一场。
      
     
待吴邪从漫不经心的凝思中回过神来,火焰已经燃得旺盛起来了,缭绕的烟雾一缕缕向上蒸起,间或两三点火星抖擞着迸溅开来,但终究是孤零零一簇,扎在阴冷幽森的洞穴中格外可怜。吴邪转过头去,不出意外地看见张起灵出落在身旁,两人之间毗邻不过一手肘的距离,他稳当当地坐在那里,背部微微拱曲,两条无处搁放的长腿蜷缩着,双膝屈起,手臂环抱着搭在膝头,闭着眼正休憩。他的神情似是放松,像一只生性孤傲的漂亮的大猫舒缓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慵懒地伏在那里似睡非睡。
     
     
吴邪仿佛是被岩壁上火光的影子蛊惑了,或者被洞穴外风雪扫过的声音催眠了,侧过目光完全地朝张起灵半边脸上注视去。张起灵裹在厚实的冲锋衣里,下摆遮住了腿根,领子立起来,袖口也扎得严严实实,戴着登山手套的手掌缩进去一截,全身上下只露出了一张脸。他的脸常年不见阳光,就像此刻身处光线匮乏的洞穴里,脸上细腻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无机质的森冷的白,见不到一丝毛细血管的颜色,但跟死人的灰败脸色又不太一样,反倒近似一展汉白玉雕塑。兴许是因为温度过低,他又在从悬崖上跳下来时受了伤,他的嘴唇冻得青白,隐约开始发紫,更探不到生机了,只有不住跃动的火焰的光影照应在他的面容和唇上,为他的表面平添了一分人烟生气。
      
      
吴邪往他靠近了一点,尽量缓慢地挪动了一下屁股,随即立刻停顿住,一动不动地静候着,眼睛仍然粘着在张起灵的脸上。就在这个足够亲密又克制谨慎的距离,他闻到从张起灵身上散发出的扑面而来的气息。吴邪之前从未有心思闻到这股气味,通常情况下他是没有这个贼胆,生怕靠得太近就会被张起灵反手拍到墙上,唯独几次靠得极亲近的机会还都是在墓里,连大喘气一口都恐招来杀身之祸,哪还有功夫去寻摸闷油瓶身上有什么味道。
       
     
他的鼻腔里一时间充斥着从张起灵身上泛起的清冽的气息,裹挟着藏在衣领间的落雪的冷气,轻轻幽幽地滑进他的肺里。这气息之中竟然还有些淡淡的香味,并不是什么凌厉得咄咄逼人或者婉约得世俗柔媚的香味,在吴邪嗅来,俨然是一缕长明灯下的佛前青香,一分雅致端的是出尘绝外,一分清苦蕴的是六根静彻。然而受世间的风雪那么千催百化,再炼出了一分萧索的冷冽之意,仿佛是盘古高川顶上终年化不开的积雪,于是便又像是深雪夜里拜来的旅人,冒着一兜风雪仆仆踏入寺庙。
    
     
吴邪顿时又想起盘马老爹的话,说张起灵身上有死人的味道。他安详地坐在原地,在一室虚幻般的青香气息的围绕里平缓地呼吸,在迫近死亡的黯淡里浑身颤抖。如果盘马所言非虚,那么在这一刻他清晰无比地明白自己将命丧于此,他们仿佛都瞬间石化,刀伤不入,在晦涩里拨动着年轻力健的心脏相和共鸣,吴邪感到这紧张的僵硬、奇异的沉寂令他心醉神迷,并且确信不再有任何事物能将他从陷在死亡谵妄里惊醒。
     
     
他听到自己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咚咚的回响,心跳越来越快,每一下都越来越重,让他怀疑要撞破胸膈,踏进肺部和胃里,几乎幻化出实质性的疼痛冲击着神经,漫遍四肢五骸。他的胸前好像揣着一个跳动的小人儿,他向张起灵靠得渐近就蹦得越发高,越发凶狠,就要破膛而出,利落地扑到那人身上去,扒拉在脸上坚决不肯下来。
     
     
他着了魔,仿佛大脑与身体分离开来,眼睛还一直凝望着张起灵,身体不经意识地耸动了动,恍惚间已经抬起了手臂,朝那张纹丝不动的脸庞伸出去。他的手平行地划开虚空游移过去,手指哆嗦着极轻极浅地触到了额角前一点,指尖勾到了一绺头发。乌黑的发丝轻巧地打了个弯绕在他的指尖,仿佛一缕墨水流淌下来。这个无欲无求得像石头一样的男人,头发却是柔软的。
      
      
你在想什么?你感觉怎么样?
     
        
我们对彼此做了什么?我们将要做什么?
     
     
就在他指尖勾上头发的刹那,张起灵猝地睁开了眼睛,微微侧过脸庞朝吴邪看过来。吴邪惊得一下子收回了做贼的手,将手缩到背后,紧张地贴着腰身,迅速地不自觉冲张起灵绽开一个傻笑,面上完全泄漏着尴尬又懊恼的神色,偏偏又要尽量从容地遮掩,端住这一个不伦不类的嬉笑。他顶着张起灵投来的淡然的目光,全身僵硬得一动不敢动,讷讷地解释道:“你……你头发上有点灰,我给你掸掉。”
      
      
张起灵平静地望着他,好似一点没有刚被偷袭的自觉,不置可否地听着他的解释。他的眼睛是一汪极深极沉的潭,望进去只有纯粹的黑幽不见底地延展着,眼神也如古井无波,仿佛扔进去什么都溅不起一点回响,连火光都落不进去,徘徊在他的眼角。张起灵安之若素地看了他一会儿,直看得吴邪手脚全都不利索地拧巴在一起,脸上挂着那个傻兮兮的笑容僵得就快掉下去,然后坦荡荡地转过头去,并不做出什么在意的样子,却不再阖上眼,只顾盯着那一簇跃动的火焰去了。
     
        
狭窄又不住地漏着风的山洞里重新归于沉寂。张起灵没有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洞外的风雪也不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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