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隔绝

勿将创作的冲动以为是创作的才华。
/南吕十七,憺思归兮/

【瓶邪】吃葡萄有两种方法

      
吴邪往桌边坐下来,望着桌子上摆放着的小瓷盘,神情凝重。瓷盘底还残留着浅浅的一层淡紫色污渍,巴结在脂白的瓷底分外显眼,那是葡萄的汁液。葡萄,原产于夏季的藤本果实,是炎炎暑期当仁不让的伴侣,是休闲时间讨巧的零嘴。
   
   
在这样一个下午,将前一天便送进冰箱冷藏室隔夜的整串葡萄掏出来,一颗颗保持完整地从枝桠上轻轻扒拉下来,细心地挑选出已经脱落或被挤压破裂,流出酸腐浆汁的烂葡萄。个个圆润饱满的葡萄堆积了整碗,灌入清水将将浸没葡萄顶,加一勺细盐泡上一会儿,再一骨碌全倒入滤网盆将葡萄从盐水里捞出来,然后用清水冲洗两遍,重新堆在瓷盘中央。
       
     
葡萄先前从冰箱里拿出来,壁衣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捏在指尖能触到冰块般的冻感,凑近前去就能感受到那一股凉爽又夹融着蜜糖般鲜甜的气息扑在脸上。捏起一颗葡萄送进嘴巴里,舌头与上颚碾压着一吸允,甘甜的果肉便完全剥离出来,顺着喉头滑落食管,一团冰凉又甘爽的滋味随之沁入心脾。只剩葡萄皮被舌尖推到指间弃之一旁,如此接连不停地吞完一盘葡萄,再一看两个指头,沾染上了点滴的紫色,糖水一样的汁液流淌在指甲缝里。
     
    
吴邪沉默地久久凝望着面前空空如也的盘子。就在两分钟前,还有最后一颗葡萄安稳地躺在瓷盘上。那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颗葡萄,是一盘葡萄中品相最好的一个,大而饱满,鼓胀着形状,外皮光生乳滑,颜色也很纯天然,黑里透紫。等他从卧室拿着手机返回客厅,这最后一颗葡萄却不见了。
     
    
吴邪深沉地思索了一阵,大腿安坐在椅子上,深吸进一口气,然后气沉丹田爆发出一声敞亮的喊叫:“张起灵!”
     
     
张起灵正在厨房里开着水龙头洗手,猝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吴邪中气十足的大喊,戛然而止以后犹嫌不够,再次拖拉着声音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扯着喉咙叫得尾音都破开来,是拧了劲非要把他招惹过去。张起灵以为发生了什么要事,赶紧关上水龙头就要往客厅走,连手都没来得及擦干,拎着一双湿淋淋的手,一路嘀嗒地淌着水走到吴邪跟前。
    
    
张起灵走到那张大餐桌旁边,就看见吴邪正襟危坐,脸上的表情很是严肃,嘴角欲言又止地抿一抿,最后向他给了一个示意他坐下的眼神。张起灵接过这个眼神,淡定自若地往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的一派不动如山的稳重。其实他的内心里已经冒起了疑问,泛到眼睛里却只显出一分,带着淡淡的惑色望着吴邪。
    
    
吴邪见他居然拿不知道什么事的无辜的眼神看自己,正强行压制的愤怒一下子逆攀上心头,这一冲让他觉得大脑都气鼓鼓的,一巴掌拍在桌板上,怒冲冲瞪着张起灵质问:“你是不是吃我葡萄了?”
    
   
张起灵闻言了悟过来,明白了吴邪这是在发什么脾气,于是很坦诚地承认道:“是。”看了看吴邪呲牙咧嘴就要扑上来咬自己一口的样子,又识趣地解释说:“我以为那是你不吃了的。”
    
   
吴邪简直要崩溃了,气急又难掩丧败地嚎道:“闷大爷,你真是我亲大爷啊!那是我选出来最好的葡萄,留到最后吃的呀!”他认真挑选出来的那一颗又大又饱满的葡萄,小心翼翼地搁在盘子边上,等他吃完那些普通的葡萄,再来享用这最美味的一份自己亲手设置的惊喜,把最后的葡萄塞进嘴里慢慢地品嚼出滋味,落到肚子里的是无法言述的充斥全身心的满足。
  
  
而一转眼的功夫,它就被张起灵吃掉了。吴邪委屈,难过,怅然若失,甚至想就地躺下表演一个满地打滚给张起灵看。虽然他知道这样有些无理取闹,但他就是抑制不住自己这点娇气的小情绪,转念一想如今根本不需要他抑制什么情绪嘛,放飞自我更待何时。况且他这点娇气也是张起灵惯出来的,他就该受着怎么啦。吴邪在心里计较了一番,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无理取闹。
    
     
张起灵眨了眨眼睛,看见吴邪的脸庞上一时间混合着许多失落的神色,自顾自小声地絮叨了一会儿,又哀声叹气一阵,接着嘴里念念有词,乍一看上去以为他走在大街上没注意脚下以致痛失百万现金,回来后执念成魔,接下去就要茶饭不思寝食不安了。事实是吴邪也的确在沉痛地悼念那颗死不得其所的葡萄。张起灵不禁有些担心,他没想到吴邪会对他吃了最后一颗葡萄这件事起那么大反应,暗自思索是否要去给吴邪再洗一盘葡萄来。
     
    
他就这么迟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起身做反应,吴邪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坐直了身体,转而又复作严肃的神态,炯炯目光谨慎地投注在张起灵的眼眸。他缓慢却又郑重地对张起灵说:“小哥,我们之间有不可粘合的裂隙。”
     
    
张起灵的内心无动于衷,甚至还想说声哦。上一次吴邪这么说,是面对着一碗白白净净、还没放酱料的豆腐脑。吴邪就豆腐脑是吃咸口还是甜口这个问题跟他据理力争,声称真江南男儿就是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吃一口咸的豆腐脑。张起灵勉强算作一个东北人,和胖子这个老北京土著同样吃咸口,吴邪便对他表示了失望,惺惺作态地感叹这是他们在人生选择上的区别,他们终究是两类人,并且说他们之间的感情走到了尽头。
    
     
于是他很早就知道,信吴邪胡说八道的话不如信母猪会上树,吴邪那张嘴厉害得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无的说成有的,不然西湖边上那个小古董铺子是怎么能忽悠人进去,还买了些仿冒假货高高兴兴地出来。然而吴邪一旦发起病来,谁也拦不住,他势必要装完这个逼。他用一种文豪式充满神秘又仿佛洞察世事的趾高气昂的腔调说:“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
    
     
张起灵没有说话,也没有表示任何疑问,静静地看着他装逼,十分贴心。吴邪抬起下巴,仿佛真的是看破红尘不屑凡俗的样子,口吻里含着一股子阅尽千帆的沧桑的叹息,说出十分具有哲理的话:“比如一串葡萄到手,一种人挑最好的先吃,另一种人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照例来说,第一种人应该乐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吃剩的葡萄里最好的;第二种人应该悲观,因为他每吃一颗都是剩下的葡萄里最坏的。”
     
     
吴邪实打实是第二类人。他也说不清是何时养成了这个怪癖,小的时候,他便会把最大块最厚实的净瘦肉藏到碗底,然后飞快地吃完上面的米饭和蔬菜,一点点将肉扒拉出来,最后一口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这块肉的肉汁和纤维,直嚼到几乎没了味道,才咽下去。有一次被母亲无意间吃了他特意留下来的肉,他不仅哭闹了一场,还沮丧了小半天,直到母亲拿着别的吃食来哄他。长大以后,这个习性也保留了下来。他跟张起灵一块吃饭的时候,总会把一块糖醋排骨,一只肉圆子,一箱烧豆腐留到最后,以至于现在吃一串葡萄,都要挑出最好的一颗最后吃。但是如今这最后一口也是爽快地吞下,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磨叽好一阵,对外表现得不太明显;再者他自己也觉得丢脸,这般像个小孩子的性情,所以一直没好意思跟人说。综上所述,张起灵没看出他的这个习惯,着实不能怪他。
     
    
而张起灵则勉强可以归为第一类。他这个人是张家训练出来的神,对身外泛泛之物看得很平淡,事实上对自己本身也不见有多珍惜,于口腹之欲更是不甚在意。给他面前摆上什么吃的他就吃,吃完照旧纹丝不动地瘫着那张冷瓷般的脸,仿佛尝不出什么味来。吴邪观察过他进食,发现张起灵进食也很规律,挨个从上至下,由近及远地吃,每一口都不疾不徐但却能很高效地吃完,并且统统吃得干净,一点不浪费,似乎完全不在意好的坏的,对刚吃下了什么也不在乎。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食物其实还是会有选择的,譬如比起甜食他更偏向于咸口,相较于冷食他更喜欢温热的菜饭。如果将一盘炒栗子放在他面前,他会漫不经心地顺手择起顶层上一颗品相完好、糖色均匀的漂亮的栗子首先捏在指尖。
     
     
“不过事实却适得其反,”吴邪话锋一转,语气舒缓下来,平展的眉目底下露出原本的他柔和的神情,嘴角扯着一丝浅淡的微笑,说:“缘故是第二种人还有希望,而第一种人只有回忆。”
    
      
从来就有人说吴邪是个悲观主义者,因为一件事临头他总是先想到最坏的方面,并为各种可能计算,奔走谋划,甚至把最坏的结果也纳入计划中,从而多次置死地而后生。在他安稳的学生时代,被问起考试分数时就学会了计算最坏的成绩;收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也会先问坏消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失望,他学会了凡事做足最坏的心理准备,这样即便最坏的事情真的发生,他也不至于太难受,倘若事情有好的结果,他便可以得到一份惊喜。胖子因此还半真半假地嫌弃他这个小同志缺乏ge命乐观主义精神,成天眼睛里就知道盯着要坏的事,把自己整得惨兮兮的。
     
     
吴邪自己也曾一度不动摇地认定他是个悲观主义者,直到他躺在雪地里醒来,脖子上还挂着一片鲜血凝结成的冰晶,浑身冻得僵硬麻痹了所有知觉,天空里飘着雪花落到他身上,他却满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不久后去到青铜门前,把张起灵从里面接出来的样子,想着张起灵定是和从前并无太大分别的容貌。
  
   
直到那时他才醒过神来,他并非天生悲观,就像他总是选择先听坏的那个消息,只不过是习惯了将最好的留在最后,强压下一切悸跃在心头的渴望,逼迫自己精明从容,做得泰山崩于前也镇定不乱。然而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坚定的希望,他为自己将所渴望的美好设置在结局,期盼着苦尽甘来,期盼着哪怕历尽艰辛,一切尘埃落定后终能得偿所愿。
   
    
他迎着张起灵波澜不惊的眸子,想张起灵大约就是第一种人了。过去近百年间的岁月,世代传接,人事变迁,张起灵孤身游离在人群之中,又超脱烟嚣之间,不问前程,也不怀有任何希望,只是执着于自己脚下的路。一把刀,一只背包,他来了又去,随时可以离开,轻飘飘地像一片点足雪地中的影子,待人回过头去,任凭谁努力地捕捉,都再也不见了踪形。
   
   
如他自己所说,这了了一生里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能固守着那点可怜的支零破碎的记忆,踏上一程又一程循环往复的路,除此之外,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寡淡的眼睛里无欲无求,无所谓好的坏的,淡淡地置身事外,却又深陷于泥沼之中,那是宿命的泥沼,前前后后什么也看不见,无论往哪个方向走去,只有一望无际的灰暗泥沼在延续着。他始终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从来走不出自己的未来,他是那样一个沉默的男人,深知这世上的置辩都是徒劳的,也沉默地跟随命运向着决定论的轨迹延续。
    
    
张起灵凝视着吴邪脸上那一丝安详的笑意,确信自己听懂了他的言语之意,眸光不经意间飞快地闪动了一下,随即平和下来,温妥地投注在吴邪身上,半晌斟酌地开口叫了声他的名字:“吴邪。”
    
    
他想告诉他别多想,吴邪,他或许曾经了无牵挂,所以处处流浪,而他如今已经有了绊住他前行手脚的羁思,使他不得不驻足停留此乡;他曾经无所谓前途遥渺,福祸相倚,但他现在已经有了期望的未来。他想将这些话语告诉他,话到嘴边却又无可诉诸声音,他毕竟还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他看着吴邪的脸庞,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吴邪未必就不懂。
    
    
吴邪往椅背上一靠,吭哧吭哧笑了出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仿佛想通了什么。反倒对比得张起灵很严肃起来,显出有些拘手拘脚的样子。吴邪不再笑了,眼睛里却停止不了轻快地发笑,对张起灵煞有其事地说:“所以我做了一个郑重的决定,以后我留下的最后一颗葡萄都给你吃,这样你也有可以吃到最好的希望了。”
   
   
听了这话,让张起灵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心脏被攥住的感觉,并且他知道那只手就是吴邪伸出来的。使他放不下,走不掉,也舍不得,他的朝圣地,他的归栖港,他的吴邪;经常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烦恼,自追尾巴地较真,却总是千回百转地将缜密的心思笼络到他身上。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探过去摸摸他的脸颊,不知是要安慰他还是安抚自己。
   
   
“哎你等等!我还没说完呢!”吴邪连忙伸手去挡,他可不愿意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被人像对小孩子一样摸脸,也太丢人了,他不要面子的啊。虽然从年龄上看张起灵这个爷爷辈的这么对他着实没毛病。他推开张起灵的手,理直气壮地大声逼逼起来:“所以作为交换,以后你那半个西瓜的中间第一口,都归我了啊!”
   
   
张起灵看着吴邪叉着腰欢喜地像个二傻子,洋洋得意地张狂着,眯起的眼睛里藏不住狡黠的亮光,仿佛占了天大的好便宜,哪里是吴家小狗,分明是只狐狸。张起灵心想,好了,这还是他家吴邪。什么超感人的话,不存在的。
     
     
END
   
    
关于葡萄的原话来自钱钟书著《围城》。
今天也是成功扩写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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